生如夏花--一个“80后”大学生的生命轨迹

发布者:系统管理员发布时间:2007-04-11浏览次数:206

留下来的太少了。

    一双磨裂了后跟的浅绿色拖鞋,被人们发现时,一只浮在水面,一只散落在塘边。家里的芦席下压着几册《英语沙龙》、一篇尚未完成的毕业论文《论东汉的隐士》、一张7月23日返校的火车票,还有一份手写的关于农村耕地抛荒问题的调查报告。作者在报告结尾处说,科技兴农是彻底解决抛荒问题的出路……

    李春华,湖南师范大学的一名大学生。当他听到两名落水少年的呼救声时,正挑着谷子往家赶。在一片暮色中,他将两个孩子推向了生命的此岸,自己却消逝在家门前的水塘里,22岁的青春永远定格在2006年7月21日那一天。

    4个月过去了,李春华的故事依旧在三湘四水间流传。除了救人本身带来的震撼之外,人们更多地为这个“80后”大学生生命中的点点滴滴而感叹。

    “过去,我总是想不通,为什么好人要到牺牲之后再去宣传?”田品是春华班上的第一任班长,她在一篇纪念文章中写道,“现在我才明白,人活着,他的光和热总在默默地影响着周围的人,人们有的是时间去感悟、去理解。而当生命终结的时候,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来见证这份平凡中的伟大,需要更多的人来体会这样一种选择。因为用生命写出的东西是最可贵的,也是最感人的。”

  一颗感恩的心

    23位大学同学到春华家去看他最后一眼。一下车,同学们都呆住了:眼前是几间破旧不堪的土坯房,春华的木床正对着门,芦席下的稻草一直拖到地上。几年前,春华家的房子被洪水冲毁,一直没钱翻修,一家5口人挤在叔叔的老屋里。

    对李春华3兄弟来说,不读书,脱贫就没有希望。2000年,李春华考上了衡南县一中,哥哥李佳庆正在衡南县二中读高二。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晚,父亲李先满把兄弟3人叫到床前。

    “当时,爸爸的支气管扩张很严重,每天咳血。”李佳庆回忆说,那天父亲抹着眼泪告诉3个孩子,家里月收入不到200元,无法承担兄弟俩上高中的费用。

    “爸爸不停地怪自己没用,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。”弟弟李春龙说,其实我们从来没有怨过他,如果不是爸爸硬撑着,兄弟3人早就辍学了。

    当时,春华先接口说:“哥哥已经高二了,明年就考大学,我去打工,让哥哥读。”哥哥却不同意:“弟弟考上县一中不容易,将来考大学的可能性更大。”最后,父亲决定让春华读高中,佳庆出去打工。

    开学后,春华来到衡阳的建筑工地看哥哥,当时佳庆正在抬钢材,抬不动,求别人帮忙。春华一看见就扑到哥哥身上,“今后我出息了,借钱也要送哥哥上大学。”兄弟俩抱头痛哭。

    2003年,家里一下子来了两张录取通知书。一张是春华的,湖南师范大学;一张是弟弟春龙的,衡南县二中。家里人很高兴,同时又为学费发了愁。最后还是由父亲拍板,牺牲了春龙,一家人又哭了一场。

    物质上的困窘有时会让人心灰意冷,但在这个家庭里,父母的恩情,兄弟的情义,却如同暖流,相互温暖并传递给周围的人。

    今年五一,春华一回到衡阳就直奔哥哥打工的店铺,拿出两瓶止咳糖浆:“这是我给爸爸买的药,你给爸爸,就说是你买的。”佳庆很奇怪,这药要50多块钱,而春华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150元,他追问这钱是哪里来的?春华拗不过才说,每次学校开大会后,他都留下来捡剩下的矿泉水瓶,捡了20多天换来的。佳庆更生气了:“你一个大学生,去捡破烂有什么面子呀?”这下把春华逼哭了:“为了爸爸,我有什么面子可丢的?”

    没有翻不过的山

    在田品的印象里,春华有一双深邃的眼睛,总是穿一件黄色的外衣,背一个单肩斜挎包,笑容永远是那么憨厚。“谁也没有想到,在春华的心底,竟然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。”田品说。

    整理春华遗物时,同学们发现了一张2005年的国家助学贷款申请表,除了盖着衡阳市雁峰区岳屏镇公章的贫困证明一栏,其余部分都没有填。

    令人不解的是,大学四年里,李春华从来没有申请过助学贷款。

    “为了凑足他上大学的钱,家里能借的亲戚都借了。”春华的父亲李先满说。大三那年,李先满跟春华商量,能不能申请助学贷款。春华答应了,并且领了表格,填写了证明。

    “后来他对我说,助学贷款名额有限,有些同学为省路费一年都不回家,班上比我苦的还很多。”李先满理解儿子的想法,他卖掉羊,又向亲戚朋友借钱才凑齐了学费。李先满借钱时总拍着胸口说,“我儿子考上大学了,将来一定能还得上。”

    “很多同学都想不通,为什么那些因贫困产生的自卑和阴影,在春华那儿全部转化为一种自立和自强?”田品说。

    大学里强手如云,不善言辞的春华一度被埋没在人堆里。大二,班里举行班干部换届选举,李春华竞选学习委员,结果他落选了,只得到10票。在当天的日记里,李春华写道:“看着同学们热情大方的演讲,我明白再也不能死读书了……”

    李春华的普通话说得不标准,英语口语也是个难题。大二时,他省吃俭用买了一个MP3,一有时间就跟着苦练英语和普通话。春华牺牲后,同学们发现MP3里一首流行歌曲也没有。

    “最让我感动的是,大冬天,他用棉被裹着全身,每天看书到凌晨一两点钟,然后天没亮又爬起来去操场跑步。”同学刘桥华说:“有一段时间李春华睡觉时老在梦里背英语,背得还挺溜儿。”后来,李春华成了班上为数不多的一次性以高分通过英语四、六级考试的学生。

    在同学们的印象里,春华不是那种在台上振臂一呼,台下就一呼百应的风云人物,不是运动健将,也不是电脑高手。但是,同学和老师看到的永远都是他助人为乐、笑脸相迎的样子,时间长了,大家似乎都被他积极的生活态度所感染。

    在大三的班干部改选中,全班男生都拍着桌子,叫着“李春华”的名字,最终到场的38人全票通过,李春华当选为班长。

    与春华一样,郭硕也来自农村困难家庭。郭硕情绪不高的时候,春华总是对他说:“没有翻不过的山。”春华给郭硕推荐了自己最喜欢的小说《活着》。他告诉郭硕,这里面饱含着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、对生活乐观的态度的描写。活着指的是一种信念,激励着人们去体味现实给予的幸福和苦难,去承担生命赋予的责任。

  人,为什么而活

    谈及李春华,许多人会不约而同地说起另一个人——马加爵。人们不明白,同样出生于贫困家庭的两个大学生,一个化为一种精神力量激励着后人,另一个却变成一个耐人思索的现象不断地拷问着社会。究竟是什么让这两个青年的死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?

    个体间的差异是复杂的,人们或许可以从两人对生命意义的困惑中找到一些轨迹。

    逃亡期间,马加爵在给姐姐的一段录音中说:“我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?有一首歌说‘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’,好像早死迟死都是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李春华也曾为同样的问题感到困惑,不同的是,后来他找到了答案。

    2003年4月20日,正在读高三的李春华给父亲李先满写了一封信,信中说“亲爱的爸爸,我现在真的很迷惘,不知道将来究竟干什么工作,觉得人生没什么意义,整天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。高考在即,这样下去很危险,我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亲爱的儿子,别怕,你的困惑是这个年龄的人所共有的。”李先满在回信中写道,“雁过留声,人过留名,人不一定要名垂青史,但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留下一些有意义的痕迹。你还记得保尔关于生命意义的那段话吗?当你不为碌碌无为而悔恨的时候,你的生命才有价值。”在信的末尾,李先满抄录了一首题为《痕迹》的小诗,他鼓励儿子:“要让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能留下可爱的脚印。”

    这次父子间书信交流的效果如何,如今已不得而知。不过,从李春华后来交给党组织的一篇篇思想汇报中,可以看出他从未放弃过对人生价值的追求和思考。

    在2005年4月的一篇思想汇报中,李春华这样写道:“从前,我曾为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迷茫过、苦恼过,现在已经逐渐解开了这个结。”在这篇题为《生命在于奉献》的汇报中,李春华总结说,“只有在为他人和社会奉献的过程中,才能实现自我价值,人生的意义即在于此。”2005年5月8日,李春华被组织批准成为中共预备党员。

    在同学们眼中,春华总是默默地把事情做好。

    同寝室的彭山平回忆,平时宿舍里换水、打扫卫生都是轮着来,但自己经常粗心忘记,每当想起来的时候,春华早就做好了。大热天他把一桶25斤重的纯净水背上6楼,大伙儿只顾喝着凉水,谁也没注意到春华大汗淋漓。直到他走了,大家才惊讶地发现,他已经连续换了三个月的水,却从没在他那里听到一句怨言。

    2004年2月,唐去非因病住院。春华来看望时,听说他只能吃流食,第二天早上就用自己做家教赚来的钱,买了几瓶牛奶和蜂蜜,一口一口地喂。唐去非不能动弹,卫生问题必须在床上解决,春华就帮他打理。“我当时差点儿哭出来,只有小时候爸妈帮我做过这种事。”唐去非回忆道。春华当时微笑着说:“这有什么啊,我爸爸常说,与人相识是缘分,别人有难处,只要力所能及就应该主动帮一把。”

    离开春华的日子

    舍友彭山平许久没再踏足网吧,隔壁宿舍的刘桥华也删除了电脑上所有的游戏。从前,为了玩电脑游戏上瘾的事,春华没少跟他俩唠叨。有一回,李春华很认真地对彭山平说:“我也玩过电游,有一天我算了一笔账,如果因为玩游戏缺一天课,就浪费了将近22元钱,这可是父母的血汗钱!”

    直到赶赴衡阳送别春华的时候,彭山平才真切地体会到春华说的这笔账意味着什么。

    “春华的家人看到我们,一下子哭倒在那里,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样。春华的母亲时常倚着门,向着自家田地的方向张望,她总觉得,儿子只是到地里干活儿还没回来。他的父亲紧紧地拉着同学们的手,他是那么瘦。他不停地说,要我们好好学习,好好工作。”

    那一刻,彭山平突然很想念爸妈。上大学之后,除了要生活费,他很少跟家里通电话。回到长沙,彭山平给家里打了个电话,反复地念叨“要保重身体”。彭山平说,他现在常这么做,并且“不再为此感到肉麻”。

    李春华所钟爱的电影《离开雷锋的日子》中,有这样一个情节:在雷锋去世后的30多年里,他生前的战友乔安山做每一件事之前,嘴里都会念叨着:“如果老班长在,他会咋样做?”

    如今,这种情感正在春华的同伴中扩展。

    “是的,你能够明显感受到这种变化。”田品这样评价她的同学:曾经荒废学业的开始安心学习;考研的抓紧时间备考;找工作的忙着实习、试讲……

    “转变的原因大家都清楚,因为我们失去了一个好同学,再这样虚度人生,就对不起他。”田品说,“不过,我们彼此都像呵护一个秘密一样保持着沉默,因为这个理由是伤心的,这个让我们懂得爱、懂得珍惜、懂得感恩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……”

    春华走后,同学们常常围坐在一起,追忆班长的故事,然后不加修饰地讲给愿意倾听的人,他们觉得这是纪念春华最好的方式。

    “要是春华救了人,自己也平安归来,咱们一起接受记者的采访,那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情啊。”在和一位同学聊天的时候,田品作了这样的假设。

    对方沉默了一会儿,轻轻地叹了口气:“如果春华救了人还活着的话,他自己不会说这些事情,连说都不会说。”


发表日期:2006年11月30日 出处:中国青年报11月29日 作者:蒋昕捷 编辑:xcb 有115位读者读过此文